贾平凹的“上书房”
见过许多书房,绝对没有见过比贾平凹书房更奇特更“另类”的。我们进门的时候,恍惚是进了一个博物馆。
贾平凹给自己书房起名“上书房”。上书房是指满清皇子皇孙上学读书的地方。清道光之前,叫“尚书房”,道光年间奉旨改为“上书房”。贾平凹叫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呢?贾平凹自言,不过有时喜欢读书而已,没事就“上书房”去嘛,民间常说上食堂、上茅房,那为什么就不能“上书房”呢!
书房在西安某小区,十三层楼的楼顶,加上阁楼,面积有150平米。第一印象,没大看到书,倒是满眼的佛像,木雕,盆盆罐罐,石碾子、书法作品等。走路得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碰到什么古董。
贾平凹在忙着接待客人,他对我们说,你们可随便看。我们看到,大罐、大瓮,黑陶大罗汉,大石马头,还有竖着的大拖把一样的大笔。等等。就连几案上的烟灰缸也其大如盆。看着这些东西,顿生拙厚、古朴、旷远之感,禁不住遥想起汉唐气派。在贾平凹眼中,大罐是大观、达观的意思,其中有个巨型汉罐,平日用来点香和弹烟灰,主人“气派”如是,由此可见。
上书房中有不少蛙形器物,有一巨型木蛙,卧在上书房正中的地板上,有一金蛙,放在白瓷盆内的水里,蛙、凹谐音,想贾平凹写累了,盯着这些跟自己亲近的物件,就放松了筋骨。
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两侧,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狮子塑像,原是从陕北与关中乡间淘换来的各类“炕头狮”,贾平凹说,家里收藏有一千多只狮子。这已经不是群,可以称作军。它们在陕北、关中的乡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编它们,就有了组织。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有了灵魂。贾先生就在这些灵物中,让自己的思绪飞扬,进入一个亦真亦幻的境界里去。
大大的书桌上摆的东西满满当当,只留出一个可以写字的地方,像凹下去的盆地,书桌背对一面大窗,阳光高高地射进来。书桌背后,靠地贴墙摆有数幅《赤壁赋》拓片。台灯高高地举起一个大弧,然后罩下来,而抬头看阁楼的隔断上,则是自书的一幅字:“与天为徒”,四字寓意提升主体精神,主动与天道保持和偕。
书房,就是贾平凹的创作作坊,我们注意到,在博古架上,他书着“风起云涌是龙升之时”“我有使命不敢怠”等警示自己的语言,还有“今生有债都还遍,唯欠梅花数行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刺激自己诗意的诗句。就是在这样的书房里,贾平凹写出了近期的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小说。其中,就有《古炉》。
他说,写长篇是慢活,既保持写作状态又要把握住节奏。杂事很多,而在写《古炉》过程中除过一些必须参与的会议、活动和家事外,尽量拒绝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场合,拒绝一些可干可不干的事。这些年里,六七次出国机会都谢绝了,一些必须去的大活动和会议都带着稿子,晚上书写。在西安的日子,每早8点前必须到书房里,写到中午11点,11点到12点接待来访人,中午睡一觉,起来写到下午5点,5点到6点又待客,基本生活规律就是这样。有时写顺了就特别愉快。写不顺有各种原因,有时就不知道怎么个写法了,有时故事不知道怎么延续。写的时候要没有感觉,作品肯定就没意思。要是哪天写得特别有味道,就特来劲。灵感来了嘛,就很愉快,一般一天能改好五千字,特别顺当就能写到八千字。有时就两三千字,太忙就放下。三年左右短的文章都没有写。
“每个人创作的习惯不一样,年轻时写散文,写中篇我一般写一遍,再抄写一遍就完了。但现在不一样了,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然后会在一个豪华的笔记本上打草稿,然后再改一遍,然后再在稿子背面写一遍,然后再定稿,《古炉》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写出来的,前后加起来写了二百多万字。这部书用去了三百多支签名笔。”贾平凹说,“但写完《古炉》,并没有被掏空的感觉,还有别的东西等着写呀,咱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么。”
采访结束时,看到“上书房”门口,贾平凹画着一个门神,竖着一行字:“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那门神憨态可掬。
关于一个村子的故事和人物
——长篇小说《古炉》的问答
贾平凹. 李星
●“他(善人)的言行在那个时期也是一种宗教吧,也是维系中国农村社会的伦理道德吧。这里面有善人的理想,也有我的理想。”
李 星:《古炉》始终伴随着还俗和尚善人给人们“说病”的情节线,在《后记》中你说,其观点主要来自于一部《王凤仪言行录》的书,这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善人的许多说法虽然不离阴阳五行,是《易》、《道》的衍生物,你认为这些中国古老的精神文化遗产真的能治当代人的许多病,如贪婪、自私等,能使人与人关系由争斗而和谐吗?
贾平凹:《王凤仪言行录》是一本民间书,是我在庙里见到的,他是《易》、《道》、《佛》三者皆有,以乡下知识分子的口气给农民讲的话,所谓的治病,确实能治一些病,但大多的病当然治不了,他其实在治人心。他的言行在那个时期也是一种宗教吧,也是维系中国农村社会的伦理道德吧。这里边有善人的理想,也有我的理想。就当下来讲,维系农村社会仅靠法制和金钱吗?而且法制还不健全,财富又缺乏,善人的言行就显得不可或缺了。
李 星:善人确实是善的,是宗教的,他最后殉了自己的信仰,很悲壮、很惨烈。与善人同在的是蚕婆和狗尿苔,他们的处世姿态低得谁都不以为他们是威胁,是可以利用,却无害的,最后却在那么失序的动乱中存留下来,尽管很艰难。你是在提倡一种不抗争的人生哲学吗?我怎么觉得相比于《秦腔》中的引生,狗尿苔更像更本质更内在的你,是非分明着,但却因自卑而尽量逃脱是非,活自己的人,结果却常常以柔克刚,是这样吗?
贾平凹:应该是这样。狗尿苔不能说就是写我自己,但狗尿苔的人生哲学绝对是我的。他的身世与我的身世有相近处,生活在人境逼仄的环境里,他是自卑的无奈的,却也是智慧的光明的。
李 星:善人源于《易》、《道》、《佛》的哲学,狗尿苔婆孙的人生姿态,确实有东方人的狡猾或人生智慧在其中,尽管这种选择和生存方式是环境造成的,然而这种弱者的生存方式,处乱世以自保,本身就是一门生存艺术。其实,在中国人中固然有夜霸槽这样强刚进击的类型,也有蚕婆这样防守的类型,这是阴柔阳刚的区别,老子大概就是这种阴柔的人。在大范围的社会历史中,你是怎么评价这样两种人的意义和贡献?评价两种人生哲学?
贾平凹:夜霸槽这种人是向前型的,不满现状,积极追求,正如有本书上说的,这类人回顾人生,不免要自感渺小而且可厌,因此才发展成性恶论。狗尿苔和蚕婆属于向后型的人吧,只求尽其在我,感恩图报,发展出性善论。这两种人生哲学不能说谁好谁坏,有创造的有保守的,创造建立在保守上,保守又推动着创造,人类社会就如此前行着。
● “那里的生活形态就是如此,其生活形态也培育了一种精神气质,当小说中大量书写了这些,它就弥漫于故事之中,产生独特的一种味道。”
李星:在强大的现实压力下,狗尿苔与蚕婆却内向地强大着自己对神秘的自然地感觉,蚕婆用剪纸艺术复活着动物、家禽的灵魂与生命,狗尿苔能闻见村人的灾祸、死亡气味,还能与鸟兽家禽对话,在别人看来这种表现方法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但对从小在偏远乡村环境长大的我来说,却觉得这完全是中国式的东方的,因为在父母辈那里,我确实听到了许多太岁的故事,通灵的故事,毛骨神变形的故事,他们教育我珍惜世间万物生命,可以不信“神”,但不能不敬畏“神”,不能攻击它,这恐怕就是敬畏自然吧。但现在因为马尔克斯得了诺奖,一写魔幻,就是学拉美,实际上东方神秘主义早就是文化人类学家的共识了。你写了狗尿苔的通灵、与鸟兽语,借鉴了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了吗?其本意何在?
贾平凹:说受影响,不如说受启发而关注了本民族的民间形态。小说中那些对待自然的事情,都是我小时候经历的或见闻的,那里的生活形态就是如此,其生活形态也培育了一种精神气质,当小说中大量书写了这些,它就弥漫于故事之中,产生独特的一种味道。
●“最近,我读过好几位评论家出的专著,获益匪浅,又系统读王国维和钱穆的文集,真感觉读得太晚。”
李星:虽然也写字、画画,但你的主业却是文学,尤其20年间有10部以上的长篇小说出版,国内文坛评价、研究你小说作品的文字,已远远超过了你创作的字数,我奇怪的是,在本书《后记》中你的艺术鉴镜依然是民间艺术、中西方绘画及理论。你看不看关于你的评论文字,印象如何?他们的肯定和批评对你有无帮助?
贾平凹:当然是看的,凡是我能看到的。我读众多的评论文章,肯定要在乎评论家是怎么说的,肯定的,要看他肯定了什么,可以给我自信,批评的,要看他批评了什么,这些都要思索,以调整自己。我喜欢看一些对写作有感觉的评论家写的文章,这样的文章无论说好说坏,却对写作大有启示。我在后记中谈到民间艺术,中西方绘画及理论,那是从写法角度上来谈的。最近,我读过好几位评论家出的专著,获益匪浅,又系统读王国维和钱穆的文集,真感觉读得太晚。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这个年龄,倒爱读哲学类的书了。
●“毫不掩饰,我是学习着《红楼梦》的那一类文学路子走的……一路走到了清代作品,他积蓄的是中国人的精气神的。”
李 星:早在1982年你就在《卧虎说》这篇散文中觉悟到:用“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多年来,你一直在朝当代小说民族化这个方向努力着,并且被纳入新汉语言写作这个理想命题,你的长篇除了《浮躁》、《病相报告》外都可以认为是成功的实践。《古炉》应该说是小说民族化最完美、最全面、最见功力和深度的文本。相比于《废都》、《高老庄》、《秦腔》、《怀念狼》等,《古炉》让你满意,或者有怅然一泄的释放感吗?
贾平凹:我是一直在作这方面的实践努力,到了《秦腔》和《古炉》虽不是“怅然一泄”的释放感,但很愉悦,基本上能得心应手。我之所以说基本上得心应手,是仍有时觉得还没有我预期的那种效果。走这条路子,其过程难以引起注意,是曾被人不理解甚或讥笑,而我好的是坚韧,就一步步走了过来,并没过多想到它会是什么结果。
李星:有论者说《古炉》是你的一部真正与世界文学接轨的作品,大概是指狗尿苔之于道格拉斯《铁皮鼓》中长不大的小男孩,以及前面说的魔幻等等。我总觉得这不是事实,这倒不是因为“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旧见,而是觉得《古炉》在写法上直接承续的是《红楼梦》、《金瓶梅》日常化、人性化、平民化的写作方法。也就是说,你无视“五四”以来主流的法俄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这并不表示你未从其中某些优秀作品吸收一些营养),直接回到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那里,甚至包括曹雪芹的宇宙观、甚至色空观念,他对人和人生的悲悯。尤其读到小说结尾部分,我产生了与鲁迅读《红楼梦》类似的感觉:“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在写作过程中,你是否听到了如曹雪芹那里传来的深长叹息?《红楼梦》与《古炉》有多少联系?
贾平凹:毫不掩饰,我是学习着《红楼梦》的那一类文学路子走的。《红楼梦》也是顺着《诗经》、《离骚》、《史记》等一路走到了清代的作品,它积蓄的是中国人的精气神的。我最近读《诗经》这方面的感受就特别多。
李星:“五四”以来,中国小说语言受所谓“翻译”体的影响甚深,反倒认为古汉语(包括白话文)是表达的羁绊,好像只有余光中说过现代中国语言受文言、白话小说影响甚多,你也一直努力在古汉语那里学习、继承,能再谈谈在《古炉》写作中,你的语言追求吗?
贾平凹:语言上我可能采用的是散文的那种吧。其实说散文的语言也不准确。为什么要分小说语言、散文语言呢?可能是传统的那种沉着、散淡、有意味的那种吧。《红楼梦》的语言就是中国文学一路下来的呀。看看后来的小说语言就变了,而沈从文的,张爱玲的,孙犁的仍又是《红楼梦》的路子。这类语言貌似不华丽,不煽情,不新鲜,但味道长久。从《诗经》开始一路下来的文学,要研究其语言的内在结构,慢慢领会吧。关于语言我曾写过几篇文章,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当下纯正汉文学语言是重要的,如果没有了汉文学语言的纯正,汉民族的味道就没了。
●“我可以老实说,我写作时心中没有读者这个概念,……我感应这个时代和生命,写出了我的感应,他们也会感应我的作品的。”
李星:《古炉》的故事和人物,是实存的历史,也是小说家言,但我总觉得你拒绝了“典型环境”、“典型冲突”这些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规则,几乎是用写散文的方法、语言在写小说,在密实中表现着广大的意蕴。在散淡笔墨中叙事,在日常中显现着悲剧的必然、在群像中凸显着大事件中的几个重要人物,仍然如《秦腔》的鸡毛蒜皮,吃喝拉撒,但是因为题材本身的性质,情节的张力当然要比《秦腔》大得多。你在自己写作中,好象从来只考虑自己的艺术,艺术的“受活”,在中国怕只有你这样的几个作家还在坚守着自己艺术的纯粹。在创作中你心中有无读者这个概念,有无理想的读者群?
贾平凹:你说的好,点中了穴位一样。我可以老实说,我写作时心中没有读者这个概念,我不管读者要求什么,希望看什么,我只写我的,但我相信,我和读者都同时生活在当下,我的想法必然也会是他们的想法,我感应这个时代和生命,写出了我的感应,他们也会感应我的作品的。作家当然是读者越多越好,但你不要指望所有人爱读你的书,看了你的书就理解你。读者和知音不是画等号的。
李星:我读《古炉》还觉得它写的就是你的家乡,棣花寨、清风街,你写了它自然风光的美,自然风光的美与贫困、严酷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你却说写的是中国瓷都之一的铜川,这种故事背景的变化有必要吗?原因是什么?
贾平凹:我没有说我写的是铜川的陈炉,这是一些记者误以为的,我仍写的是家乡事,只是借用了陈炉一些关于烧瓷的材料。我熟悉故乡商州那块土地,不熟悉的生活我无法写出味道。
● “没有写续集的打算,现在的社会现象就是《古炉》故事的发展。”
李星:记得善人死前告诉过想死的狗尿苔:你不能死,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古炉村、杏开和她的非婚生子还要靠你……狗尿苔最后与杏开结婚了吗?改革开放后他长高了吗?你是否有写《古炉》续篇的打算?
贾平凹:没有写续集的打算。现在的社会现象就是《古炉》的故事发展。古炉村依然生活着那些农民,可能一些人像夜霸槽一样出外闯世界讨好生活了,而大部分还在,起码老支书还在当支书,杏开和夜霸槽的孽子还不大,孽子长大了也要出外,蚕婆依然活着,狗尿苔没有长高,在这块土地上他难以长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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