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白谦慎著,三联书店 41.00元
傅山的世界
文/烟湖渔隐
白谦慎教授,原本攻读的是政治学位,本身亦从事书法创作多年, 关注于明末清初书法史研究的他,其研究更以游走于抽象的创作世界以及实际的史观辩证间而出色。在翻开本书之前。首先,为什么以书法家为中心的艺术史书,要叫做《傅山的世界》,而不是《傅山的书法》呢?这是白谦慎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也是白谦慎所要克服的第一个问题。
白谦慎所踏出的第一步,就是由傅山的“世界”出发,而不由傅山的“心”、“书”着手。在我们理解白谦慎之前,不妨先看一段白谦慎曾在《显峭而婉秀——欧体楷书与江兆申先生书法参照系的关系刍议》所提到的“参照系”理论。在岳镇川灵研讨会上,白谦慎说“个人经验的形成过程,就是一个参照系形成的过程……人们的体验各不相同,但通过一定的训练,特别是对经典的学习,我们又会对某些书法达到比较接近的看法”。这种舍弃当下情绪所造成创作效果,而纯粹以长时间的弘观架构来分析的研究法,用以研究浪漫主义为旗帜的十七世纪书法,看似离经叛道,但在一片抒情的声浪中,却是本书最挑战传统明末清初书法风格思维的一道利刃。
白谦慎以晚明社会的观察为始,试图归结各种奇诡的现象,在这种背景之下,傅山入清后各种难解的艺术表现,因而有了得以理解的背景。而傅山的作品,更因为时代的更迭,与“人”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二、三章中,白谦慎博采了各种散落的文献与事件,来处理傅山与戴廷栻、魏一鳌、顾炎武等人的关系,在大时代的单线脉络中,突显出了山西地区独特的定位,也反映了傅山在当时的时空中,身为一个遗民代表人物在艺文、学术上的交互追求。
观察到了清初“访碑”活动的繁密,白谦慎继而将文人嗜古的习性,做了时空上的延伸,这种对于“古”的追求,却与晚明的任意撷取有截然不同的深广视野,而傅山又更有意识地以支离的美学观念,刻意去打破唐楷所造成的窠臼。此处借着对隶书的重新理解,白谦慎提醒读者南方的郑簠、石涛书风,豁然将看似局限于山西文人圈的点扩大到全国面的风潮,我们得以再度看到了傅山的“世界”。
遗民学者身分、诡谲的异体字与奔放的行草书,恰恰成为傅山极戏剧性的外显形象,对于串联其间的关键,白谦慎提出了“应酬”之说。应酬与商品化,似乎有着密不可分的相似性格,响应着第一章以“奇”趣胜的明末氛围,傅山奔放的行草书风显然已经成为他不二的招牌与玩弄得过于娴腻的厌技;以书画为商业应酬,在中国文人的世界中,是难以避免的活动,但这个活动,却在在冲击着传统的“书为心画”的创作观。傅山虽然严厉的批评应酬作品为“死字”(页288),但这却是他重要的经济来源,因而一生中书写了大量的应酬作品,在此,傅山与世界之间的冲突油然而生。当我们回想起前面所提到的“参考系”,应当自省面对纯粹由风格分析出发所作的理解时,要抱持更小心翼翼的态度。
娴熟明清时代的读者,可能对于白谦慎所观察到的现象并不陌生,然而就书法而言,白谦慎的论述则显其独特的思维。由于书法家一生的作品众多,作品完成的时间亦不若绘画般的耗时,而可细细修凿而表达出完整的意念;针对单一书法作品,要摆脱创作的当下而延展出完整的脉络氛围,并不见得容易或者正确。这却也成为书法艺术上可堪玩味并难以诠释之隐晦处,十七世纪的书法正如许地满溢着这种隐晦难解的趣味,怎样的字是好字?什么东西代表著书家的创作观?什么才是书家试图在作品中表达的自我?观者要怎样才能鞭辟入里呢?
面对充满着谜题的书坛,我们早已在阅读作品释文的过程中注意到董其昌、王铎、傅山等人任意截取古代法帖,随意拼凑的奇特现象,却鲜有学者细致地将这个现象理出一清晰的系统。白谦慎藉由第一章中对于“奇”的理解跨越到第二章中傅山杂乱艰涩而难以阅读的“杂书卷”创作,以及当时大众出版物版面拼凑的跳跃性,不但将这个谜题放入了合理的时空脉络,而明末人由“偏重精读到喜爱浏览式的泛读”的观察结论更让人进一步理解到文人社会如何能够容忍这样对古代经典的挑衅;这样的前提下,清初士人反动出近乎贪婪的疑古之风及辩证手段,也成为顺其自然的事情。
原本被轻率地归为浪漫派恬腻行草书家的傅山在白谦慎的论述中,更展现了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我们看到白谦慎关注于他的篆、隶中的异体字现象,这些少数且向来仅仅被视为刻意争“奇”作怪的作品,在本书中却是傅山反映了本身的关注以及明末清初学术风潮的表现。在行草作品大流行的明末清初书坛里,较之努力在正统脉络追求自我的董其昌、专注于艺术创作前进不息的王铎,白谦慎笔下的傅山展现了在世代里不停吸收而将真实自我沉入更艰深之学术领域的一面。
阖起了《傅山的世界》,亦不妨回头来看看眼下的二十一世纪,不也是四处流溢着拼凑残破的讯息,影视节目被广告片段穿插得“支离”破碎,媒体与出版游走在争“奇”斗艳的边缘,在讯息流窜随手可拾的世界中,我们要如何解读?如何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特质,绽放当下的光芒,并投射出未来的方向?
诗意的阅读
文/金戈
闲来无事才读书,所以,我读得很杂。绝大多数情况是遇到什么读什么,能读出滋味的就一口气读下去,读不出滋味的就随手扔一边。
读这本《傅山的世界》是很偶然的。一个朋友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书法,就送给我这本书,但很惭愧现在我已经拿不来毛笔了。只记得黄永玉曾说过的一件事,李可染有一次问齐白石怎样运笔,白石老人想了半天才告诉他:“拿住了,别掉下来。”此事看起来简单,他真要让笔不掉下来还是需要功力的。
傅山过去我只听说,但不了解,是此书漂亮的装帧和书中的190幅插图吸引了我,谁知一翻开就未放下,还真读出了滋味,读出了诗意。
这是一本被学术界评为“迄今为止研究单个艺术家的最优秀的著作之一”。大家知道,17世纪是中国书法史由帖学转进为碑学的关键时期,而傅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不同于以往治书法史的学者,本书作者并不孤立地探讨傅山的书法,而是将之置于整个时代的文化架构中,在试图勾勒傅山的生活经验之际,作者不仅对中国书法史的这个转折,也对17世纪的中国文化世界,提供了全能的观照。作者白谦慎现任教于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并于2004年获该校终身教授职位。
读这本书,让我想起范文谰,他用诗一样的语言写《中国通史》。还让我想起李泽厚,他也是用诗一样的语言写《中国美学史》。同样的白谦慎写傅山,写书法史,用的也是诗一样的语言。
“傅山不仅是17世纪最有反叛性的书法家,也是最不循规蹈矩的画宗之一。……画面上,一座寺庙似的建筑坐落于悬在两山之间的石桥上,藏匿于一个如洞室般的拱形石梁下,石梁倒挂着鹰嘴般的山岩,险峻的山水将寒伧的建筑包围,陡峭的山峰插入云际。在画面的深处,一条河流忽焉跃入我们的视线之中,先是隐入石壁之后,然后又轰然地穿过石桥倾泻而下。”
不知是这画中本来就是诗,反正读这样的文字时,我仿佛听到了河水的轰鸣声,恍惚中,感觉到画中飞流直下的河水溅湿了书桌上的一片灯光……
荷尔德林曾说过:“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我想,这种诗意的阅读也算是诗意的栖居之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