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存的痛苦和虚无》 叔本华(韦启昌译本)
1 如果痛苦不是我们生活最接近和直接的目的,那我们的生存就是在这世上最违反目的的东西了。这是因为如果认为在这世上无处不在的、源自匮乏和困难——这些密不可分——的那些永无穷尽的痛苦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意外,那这一假设就是荒谬的。我们对痛苦的敏感几乎是无限的但对享乐的感觉则相当有限。虽然每一个别的不幸似乎是例外情形,但在总体上,不幸却是规律中的惯常情形。
2 溪水只要没有遇上阻碍物就不会卷起旋涡,同样,人性和动物性决定了我们不会真正察觉和注意到与我们的意愿相一致的一切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对事情有所注意的话,那这些事情肯定就是没有马上适应我们的意欲,这些事情已经遇到了某种阻碍。相比之下,一切阻碍、抵触或者拂逆我们意欲的事情,也就是所有让我们不快和痛苦的事情,马上和直接就被我们异常清楚地感觉到了。正如我们不会感受到整个健康的身体,而只会觉得窄鞋子夹住脚趾头的一小处地方,同样,我们不会考虑到所有进展顺利的事情,而只会留意鸡毛蒜皮的烦恼。我多次反复强调过的真理——舒适和幸福具有否定的本质,而痛苦则具有肯定的特征——正是建立在上述事实的基础上。
所以,大多数形而上学体系所宣扬的痛苦、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观点,其荒谬在我看来实在是无以复加;其实,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东西,是引起我们感觉之物。而所谓好的东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满意,却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只是愿望的取消和痛苦的终止。
与这一道理互相吻合的还有这一事实:我们一般都会发现快乐远远低于、而痛苦则远远超出我们对这些快乐和痛苦的期待。
谁要想大概的检验一下这一说法,亦即在这世界上快乐超出痛苦,或者,快乐和痛苦起码能够持平,那么只需把一只动物在吞噬另一只动物的时候,这两只动物各自的感受互相对照一下就足够了。
3 在遭遇每一不幸和承受每一痛苦时,最有效的安慰就是看一看比我们更加不幸的其他人——这人人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所有人都承受着不幸和痛苦,我们还会有其他方法吗?我们就像在草地上玩耍的绵羊,而屠夫则盯着这些绵羊,心里已经想好逐一向它们开刀的次序。这是因为在好日子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命运此刻已为我们准备了何种不幸和祸害:疾病、贫困、迫害、残废、失明、疯狂抑或死亡。
历史向我们展示国家和民族的生活,但除了向我们讲述战争和暴乱以外,别无其他,因为天下太平的日子只是作为短暂的停顿、幕间的休息偶尔、零散的出现。同样,个人的生活也是一场持续不休的争斗——这可不是比喻与匮乏和无聊的抗争,而是实实在在地与他人拼争。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会找到拼争的对手,争斗始终是没完没了,到死为止仍然武器在握。
4 “时间”每时每刻催逼着我们,从不让我们从容喘息;它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后面步步紧跟,就像挥舞着鞭子的狱卒——我们的生存因而平添了不少痛苦和烦恼。只有那些落入了无聊的魔掌的人才逃过了这一劫。
5 但是,正如没有了大气的压力,我们的身体就会爆炸,同样,人生没有了匮乏、艰难、挫折和厌倦,人们的大胆、傲慢就会上升;就算它不会达到爆炸的程度,也会驱使人们做出无法无天的蠢事,甚至咆哮、发狂。无论何时,每个人都确实需要配备一定份额的操劳,或者担心,或者困苦,正如一艘船需要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一条笔直和稳定的航线一样。
“匮乏、操劳、游行”固然是几乎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但如果人们所有的欲望还没有来得及出现就已经获得满足,那人们又将如何排遣自己的生活时间?假设人类移居到了童话中的极乐国——在那一切都自动生长出来,鸽子也是烤熟了在空中飞来飞去,每个人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热恋中人,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她和拥有她——如果是这样,那么,一部分人就会无聊得生不如死,或者,他们会自行上吊了结;而另一部分人则寻衅打架,各自掐死:谋杀对方,从而制造出比大自然现在加在他们身上的还要多的痛苦。因此,对于这样的人类,再没有别的更适合的活动舞台和更适合的生存了。
6 由于舒适和快感具有否定的特征,而痛苦则具有肯定的本质——这我在上文已经向读者作了回顾——所以,衡量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并不是一这个人曾经有过的欢乐和享受为尺度,而只能视乎这个人一生缺少悲哀和痛苦的程度,因为这些才是肯定的东西。但这样的话,动物所遭受的命运看上去就似乎就比人的命运更可忍受了。就让我们更仔细地考察人和动物这两种情形吧。
无论幸福和不幸以何种复杂多样的形式出现,并刺激人们追求前者和逃避后者,构成所有这一切的物质基础却是身体上的满意或者痛苦。这一基础相当狭窄,无非就是健康、食品、免受风雨寒冷的袭击、得到性欲的满足,或者,欠缺所有这些。因此,人并不比动物享有更多真正的身体享受,除了人的更加发达的神经系统加强了对每一享乐的感觉——但与此同时人对每一苦痛的感觉也相应提高了。在人的身上被刺激起来的情感比动物的情感不知强烈了多少倍!情绪的动荡也深沉得多和激烈得多!但所有这些最终也只是为了获得和动物同一样的结果:健康、饱暖等等。
人和动物之所以表现出不尽相同的情形首先是因为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和将来的事情——这样,经过思维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强了效果;也就是说,由于人有了思维,忧虑、恐惧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现了。这些忧虑、恐惧和希望对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现实的苦、乐,但动物所感受的苦、乐则只是局限于此刻的现实。也就是说,动物并没有静思回想这一苦、乐的浓缩器;所以,动物不会把欢乐和痛苦积存起来,而人类借助回忆和预见却是这样做的。对于动物来说,现时的痛苦也就始终是现时的痛苦,哪怕这种痛苦无数次的反复出现,它也永远只是现时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没有两样,这一现时的痛苦也不会累积起来。所以,动物享有那种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和心平气和。相比之下,由于人有了静思回想和与此相关的一切,那些本来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基本苦、乐在那里却发展成为对幸福和不幸的大为加强了的感觉——而这些会演变成瞬间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狂喜,或者足以导致自杀行为的极度痛苦绝望。
仔细考察一番,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满足人的需求本来只是比满足动物的需求稍为困难一点,但为了加强其欲望获得满足的快感,人却是有目的的增加自己的需求。奢侈、排场、烟酒、鸦片、珍馐百味以及其他与这些相关之物就是由此来。除此之外,同样是因为静思回想的缘故,只有人才独一无二的领略到因雄心、荣誉感和羞耻感所产生的快乐——但同时也是痛苦。这一苦乐的源泉,一言以蔽之,也就是人们对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看法。出自这一源泉的苦、乐超乎常规地占据了人的精神,事实上,这些苦、乐几乎超出了其他所有方面的快乐和痛苦。争取获得别人良好看法的雄心壮志尽管表现出千奇百怪的形式,但这却是人的几乎所有努力奋斗的目标——而这些努力已经超出纯粹为了身体苦、乐的目的。虽然人比动物多了真正的智力上的享受——这有着无数的级别,从简单的游戏、谈话一直到创造出最高的精神智力作品——但是,与这种智力享受相对应的痛苦却是无聊,而无聊却是不为动物所知的,起码对于处于自然状态之下的动物是这样。也只有最聪明的动物在被驯养的情况下才会受到一点点无聊的袭击。但无聊之于人的确犹如鞭苔般难受。这种痛苦我们可以见之于那些总是关心填充自己的钱袋甚于自己脑袋的可怜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富裕的生活条件已经变成了一种惩罚,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落入无聊的魔掌。为了逃避无聊的打击,这些人就四处奔走、慌不择路,一会儿到这里旅行,一会儿又到那里度假。甫一抵达某一处地方,就紧张兮兮的打听可供“消遣的去处”,一如饥寒交迫的穷人忧心地询问“派发救济的地方”,因为,当然了,匮乏和无聊是人生的两极。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满足性欲方面,人自有其独一无二的执拗和挑剔,而这些有时候会加强至强烈程度不一的激情之爱——对此问题的讨论我在《论性爱》一文已作详尽的讨论。这样一来,性欲的满足对于人来说,就成了长时痛苦痛苦和短时快乐的源泉。
此外,让人惊叹的是这样的事情:由于人具备了动物所没有的头脑思维,所以,人就在自己与动物所共有的狭窄苦、乐基础之上筑起了由人的悲欢组成的既高且大的建筑物;在涉及这些悲欢、苦乐方面,人的心情也就受制于强烈的情绪波动和激情,所有这些所留下的印记就清楚地展现于他脸上的皱纹——但到头来,这些其实也就是动物同样获得的东西,而且动物付出了更少感情和痛苦代价就得到了他们!由于所有的这一切,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就比快乐要多得多,这些痛苦还由于人确切“知道”了死亡而大为加强。相比之下,动物只是本能地逃避死亡,他们并不真正知道死亡这回事,因此也不会像人那样的确与死亡打着照面,永远面对着这一前景。虽然只有少数动物得尽天年,大多数动物却刚好只有足够的时间繁殖及种属,然后,如果不是更早的话,就成了其他动物的猎物,而唯独只有人才可以一般来说做到死于所谓的自然死亡——当然这里面也有相当一部分例外——虽然如此,基于我上述的理由,动物仍然具有其优势;再者,人同样像动物那样甚少真正得尽天年,因为人的不自然的生活方式连带人的头脑和情欲,还有由于所有这些引起的种族退化,都很少能够确保他享尽天年。
动物比我们更满足于只是存在、植物对此则更是全然地满足;而人能否满足则根据其意识的呆滞程度而定。与此相应的就是动物比人更少痛苦,但同时也更少快乐。这首要是因为动物一方面没有“担忧”,以及这些所带来的折磨;但在另一方面,动物也没有了真正的“希望”。这样,动物也就不会通过想法和念头以及与这些东西相伴的种种美好幻象期待美好的将来——而这种期待却是我们大部分高兴和快乐的源泉。所以,动物在这一意义上是没有希望的。动物没有担忧和希望恰恰是因为动物的意识局限于直观所见之物,因此也就只局限于现时此刻。所以,动物只对那些此刻已经呈现在其直观面前的事物才会有极为短暂的恐惧和希望;而人的意识视野包括整个一生,甚至超出这一范围。但也正因此缘故,动物与我们相比在某一方面却似乎的确更有智慧,也就是说,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全神贯注地享受现时此刻。动物就是现时的体现,他们明显享有的平静心境经常让受到忧心和思虑折磨、时常不安和不满的我们心生羞愧。甚至那些我们刚刚讨论的希望和期待所带给我们的欢乐也不是免费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经由希望和期待所提前享受到的满足在稍后则从实际的享受中扣除,因为它稍后获得的满足正好与他在这之前的期待成反比。相比之下动物的享受既没有提前得到,也没有在稍后打上折扣,它们因而是完整、不打折扣地享受现时真实的事物本身。同样,不幸也只是恰如其分的烦扰动物,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幸却由于预见和恐惧的原因而增加了10倍之多。
正是动物所独有的这种“完全沉浸于现时”的特点使我们看着驯养的动物就能得到很大的快乐。这些动物就是现时的化身,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感觉到每一轻松和明快的时间所具有的价值——对于这些时光,心事重重的我们通常不加理会就让其过去了。但动物上述那种更满足于生存的素质却被充满自我、没有心肝的人类所滥用;人们经常剥削和压迫动物,动物除了只是苟且偷生以外已经别无其他了。例如,那本来天生是遨游半个世界的小鸟却被囚禁在一英尺见方的空间,慢慢憔悴、叫喊而死,因为
囚于笼子的小鸟心情郁闷,她的歌唱不再是快乐,而是发自愤恨。
而具高等智力的狗——它们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却被人们套上了铁链!看到犬遭受如此虐待,我就感到深切的同情,同时也对这狗的主人感到极大的愤慨。我想起几年前《泰晤士报》的报道过的一桩事情:某一勋爵把一只大狗用铁链拴了起来。某天当这位勋爵走到院子的时候,突发奇想向这只狗走去,并想拍打一下狗头。结果,他的整只手臂被这只狗撕开了,并且罪有应得!这只狗试图以此表示:“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个魔鬼——你把我的短暂的存在已经弄成了地狱一般!”但愿所有栓起犬的人都落得同样的下场。把鸟儿关在一尺见方的笼子也是虐待动物:把这种得天独厚、能够快速掠过天空的生物囚禁在这小许的空间,目的只是聆听他们的叫喊!
7 如果上述议论的结果就是:提高了的认识力使人的生活变得比动物的生活更加痛苦,那我们可以把这种情形归因于下面的一条普遍的法则,我们以此还可以对这种情形获得更全面的概览。
认知就其本身而言始终是没有痛苦的。痛苦只是与意欲有关,它不外乎就是意欲受到抑制、阻碍.但对此的附加条件却是这种抑制和阻碍必须伴随着对抑制和阻碍的认识。也就是说,正如光线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照亮空间:空间里有物体存在并把光线反射回来;也正如声音需要共鸣、回响,需要碰撞在硬物上振动的空气波才能在一定的距离为耳朵所听见——在空荡的山顶上发出的声音和在空旷之地的歌唱也正因此只能产生微弱的音响效果——同样,意欲所受到的抑制必须伴以认识力才能被我们感觉为痛
苦.但痛苦对于认识力本身来说却是陌生的。
因此,感到肉体苦痛的前提条件就已经是神经及其与脑髓的连接。所以,如果手脚通往脑髓的神经被切断,或者,由于施用了哥罗芬麻醉,脑髓本身失去了功能.那手脚的受伤是不会被我们感觉得到的。为此理由,垂死之人的意识一旦消失,那在这之后的身体抽搐就都被视为没有痛苦。而感受“精神’痛苦是以认知为条件就更是不言自明的,并且,精神的痛苦随着认知的程度而增加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上述的议论和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56的内容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形象地表示这里面的关系:意欲是琴弦,对意欲的抑制或者阻碍则是琴弦的颤动,认知是琴的共鸣板,痛苦则为音声。
那么,根据这一说法,不仅无机体不会感到痛苦,植物也是同样没有痛苦的——无论意欲在这两者受到怎样的抑制。相比之下.每一动物,甚至是纤毛虫,也会感觉到痛苦,因为认知是动物的真正特征 ——不管这一认知是如何欠缺完美。随着认知沿着动物的等级相应获得提高,痛苦也在同步加深。所以,在最低等的动物里痛苦是最轻微的,例如,昆虫在身体的后半截几乎已全被撕开、仅以一点点肠子粘连着的时候仍能狼吞虎咽地进食。但甚至是最高等的动物,由于其缺乏概念和思想,它们所承受的痛苦与人的痛苦仍然不能相提并论。也只是有了否定意欲的可能性以后——这得之于理智及其反省回顾——对痛苦的感受力才达致了最高程度。如果没有了否定意欲的可能性,那这种对痛苦的感受就成了毫无目的的残忍折磨。
8 在年轻的时候,我们瞳憬着即将展开的生活,就像在剧院里等候大幕拉开的小孩——他们高兴和迫切地期待着即将上演的好戏。我们对确切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其实是一种福气,因为对于知道真相的人来说,这些小孩有时候就像是无辜的少年犯:虽然他们并非被判了死刑,而是被判了要生活下去,但对于这一判决的含意,这些小孩并不明白。尽管如此,每个人都想活至高龄.亦即进入这样的状态:“从今以后.每况愈下,直到最糟糕的一天终于来临。”
9 如果我们尽可能近似地设想一下太阳在运转的过程中所照耀到的各种匮乏、磨难和痛苦的总和,那我们就得承认:如果太阳不曾在这地球上创造出生命——就像月球上那样——并且,地球的表面仍然处于晶体的状态,那情形就会更好。
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生活视为在极乐的虚无安宁中加进的一小段徒劳无益的骚动插曲。不管怎么样,甚至那些日子混得还相当可以的人随着生活时间越长,就越加清楚地意识到:生话总的来说就是幻灭,不,应该是骗局才对;或者更清楚地说:生话有着某种扑朔迷离的特质。当两个青年时代的朋友在分别了大半辈子、已成白头老翁之时再度聚首,两个老者相互间刺激起来的感觉就是“对整个一生完全彻底的幻灭和失望”——因为看到对方就勾起了自己对早年的回忆。在往昔旭日初升的青春年华,生活在他们的眼里美轮美奂;生活允诺我们如此之多,最终履行的诺言又是屈指可数。在这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之时,这种感觉分明占据了上风,他们甚至不需要用言词把这种感觉说出来,而是彼此心照不宣,并在这感觉基础上叙旧、畅谈。
谁要是历经了两至三代的人事都会萌生类似这样一个观众的心情:这个观众已经看完了集市戏台上演的所有魔术杂耍;如果他一直坐在观众席上,他还看到了同样的表演连续重复进行;因为这些表演项目只是为表演一场而设.所以,在了解了内容、不再感到新奇以后,这些重复的表演对他再也无法造成新的印象了
假设我们考虑到宇宙间浩繁的布置和安排:那在无限空间里数之不清的燃烧、发光、除了照亮其他星球以外就无所事事的恒星,而那些被照亮的星球就是苦难和不幸的上演舞台——身处这样的星球,如果交上特大的好运,那也不过就是给我们带来了无聊,起码从我们所熟悉的物种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假设考虑到所有这些,那真的非让人疯狂了不可。
很值得我们“羡慕”的人是没有的,很值得我们“同情”的人却难以胜数。生活就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定额工作,在这一意义上,所谓的“安息”是一个相当恰当的表达。
假设性行为既不是一种需要.同时也不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而是件纯粹理性思考以后的事情,那人类还会真的延续生存下去吗,每个人难道不会因为同情将来的一代而选择免去他们的负担吗?人们起码不再冷血地一定要把负担加之于将来一代。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只是“地狱”——在这里,人类既是被折磨者,同时又是折磨别人的魔鬼。
人们肯定又会说我的哲学无法给人安慰——恰恰只是因为我说出了真相,而大众则喜欢听到上帝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好一类的话。那尽管到你们的教堂去吧,不要理会我们哲学家的话了!至少,不要要求哲学家根据你们愿意的样式编排其学说!只有冒牌哲学家和骗子才会这样做,你们也尽可以从这些家伙那里像点菜一样地随意规定你们所需要的学说。
婆罗门神因为原罪或者过失而创造了世界,为此婆罗门神本身就得呆在这一世界里赎罪,直到获得从这一世界的解救为止。这思想相当美妙!在佛教里,世界的产生是因为涅磐的清明状态——这经由赎罪而获得——经过很长的一段安宁时期以后遭到了难以解释的破坏。混浊出现了,也就是说,一种只能在道德意义上理解的厄运造成了这一结果,虽然这种事情甚至在自然物理方面也有其精确对应的类比例子和形态:史前世界星云带莫名其妙地出现,而太阳也就由此产生。因此,自于道德上的失误,自然、物理力面就越趋恶劣,直至成为目前这一可悲的形态。这真的是美妙至极的思想!对于希腊人来说,这世界和神祗的出现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必然性所引出的结果;这种解释还是可以将就的,因为这种解释暂时还能让我们满足。但认为耶和华上帝只是因为他愿意和高兴而创造了这一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并且‘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那这一见解就让人无法忍受了。所以,在这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犹太教在文明世界的种种信仰学说中占据了最低的一级;与此相吻合的事实就是犹太教是唯一完全没有关于永生不朽理论的宗教.甚至连这方面的点点痕迹都没有。
哪怕莱布尼茨的示范和证明是正确的,即在众多可能出现的世界中,这一世界始终是最好的,我们仍然不能接受这种为神辩护的《论神的善良和仁慈》。这是因为造物主的确不仅只是创造了这一世界,而且还一并创造了可能性本身。所以,他本来应该安排好一切,尽可能地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
系统的“乐观主义”的奠基人是莱布尼茨。他对哲学作出的贡献我无意否认,但我始终无法让自己设想出那样种由上帝预先安排好的事物的和谐秩序。针对莱布尼茨所提出的明显诡辩论据——以证明这一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好一个——我们甚至可以严肃、正直地提出相反的论据,以表明这一世界是可能之中的最糟糕者。这是因为可能并非意味着我们随意的想象,而是确实可以存在和延续的东西。现在这一世界的安排刚好能够让它维持其存在.假设安排稍差一点,这一世界就已经无法存在了。所以,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无法继续存在。现在这一世界因此就是所有可能的世界当中最糟糕的一个。不仅如果行星相互碰撞,甚至只要某一行星轨迹中确实出现的混乱不是逐渐被其他的混乱所平衡,而是继续增加,那这一世界很快就会完结。天文学家就知道这一切得取决于何种偶然的机会才行。他们经过艰难计算所得出的结果就是这一星球将继续维持存在。虽然牛顿持相反的意见,但我们希望天文学家没有计算错误。这样,在这样一个行星系里所实现了的机械持续运动就不会像有些星系一样最终停止下来。另外,在这星球坚固外层之下集结着强大的自然力。只要某一偶然的机会给予这些自然力活动的空间,它们就必然摧毁这星球的表层以及在这上面的生命。这种情况在这地球至少已经发生了三次,并且很有可能更加频繁地发生。里斯本和海地的大地震、庞贝城的被掩埋只是对这种可能性的小小、玩笑般的暗示。大气层一个小小的变化——这一变化甚至无法在化学上得到证明——就引起了霍乱、黄热病、黑死病等,并夺走了数以百万计人的生命。而一个更大的变化则会毁灭全部的生灵。温度稍为升高就让所有河流和泉水干涸。动物并没有足够的器官和力量保证它们在施展全力的情况下能够获得自己以及后代的食物;所以.一旦动物失去了某一肢体或者丧失了完美运用这一肢体的能力,这一只动物通常就会遭受灭亡。甚至是拥有了悟性和理智的强大工具的人类,仍然十占其九地持续与匮乏作斗争,始终是几经艰辛和努力才勉强使自己不致毁灭。因此,对于无论维持整个种属还是个体来说.条件是苛刻、不足的。所以,个体的生命就是一场为生存而展开的没完没了的搏斗.每迈出的一步都隐藏着毁灭的威胁,正是因为这种对生存的威胁屡屡得逞,繁殖后代的种子数量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因为只有这样.个体的灭亡才不至于引致种属的灭亡,而种属才是大自然所关注的。所以,这一世界的糟糕达到了可能中的极致。曾经一度生活在这一星球的各种不同动物的化石——作为我们说法的证明——就为我们提供了以前世界的记录以前的那种世界不可能延续,因此,以前的世界就是比可能中最糟糕的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