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西班牙文:JorgeLuisBorges,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作家。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父亲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1874-1938)是位律师,兼任现代语言师范学校心理学教师,精通英语,拥有各种文本的大量藏书;母亲莱昂诺尔•阿塞维多(1876-1975)出身望族,婚后操持家务,但也博览群书,通晓英语;祖母弗朗西斯(范妮)•哈斯拉姆(1845-1935)是英国人,英语是她的母语。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陈东飙 陈子弘译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陈东飙 陈子弘译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饱含记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爱的预感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 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然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 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猫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月亮 ——给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 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西川译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黄灿然译
分离 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 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 没有别的了只剩下回忆。 活该受折磨的黄昏啊 期望着见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过田野, 苍穹下我走来又离去。 你我的分离已经肯定如大理石 使无数其他的黄昏更加忧伤。 王央乐译
星期六 外头是落日,时间中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你身上的幸福 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这样的渴望 在黄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栅更加沉重。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王央乐译
老虎的金黄 我一次次地面对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铁笼里咆哮往返, 全然不顾樊篱的禁阻。 世上还会有别的黄色, 那是宙斯的金属, 每隔九夜变化出相同的指环, 永永远远,循环不绝。 逝者如斯, 其他颜色弃我而去, 惟有朦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黄。 哦,夕阳;哦,老虎, 神话、史诗的辉煌。 哦,可爱的金黄: 是光线,是毛发, 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摩。 陈众议译
余晖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浮华富丽还是一贫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是多么艰难, 那是个幻像,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象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己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日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撒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镜子,它是自己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回来 结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儿时的地方 房子的外观我已淡忘, 唯有触摸那老树的枝干 能使我忆起旧时的梦魇。 我重新踏上过去的小径 突然产生了久违的诗兴 望着黄昏渐渐降临 羞涩的新月躲在棕榈树茂密的叶林 藏藏匿匿 恰似鸟儿埋进自己的窝里。 房子重新将我容纳。 问庭院的围墙包揽过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径承载过多少壮丽的晚霞? 还有那娇美的新月 曾经把多少温柔洒在路旁的花坛? (陈众议译)
葡萄酒之歌 在荷马的青铜杯里闪烁着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来,你在人们手上传去传回 从希腊人的兽头觞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开天辟地以来,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献给一代一代。 你与日夜交替的光阴一齐流淌, 朋友和快乐为你欢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诗词的字里行间, 你是玫瑰花、红宝石和小巧玲珑的短剑。 在你的勒忒河里,让别人痛饮伤心的忘怀; 我却要寻求共同分享的节日的欢快。 在漆黑、诱惑和仙影拳中间 我要用“芝麻”打开长夜漫漫。 “相互爱恋”或“血红的搏斗”的美酒啊, 有时我将这样称呼你。但愿这不是歪曲。 (赵振江译)
局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冉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比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赵振江译)
梦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