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糕饼坊
那时我三岁,亦或三岁半。罩着从背后系扣的、胸口绣着小鸭戏水的娃娃裙,远看像个白面袋儿,近看,还是个卡通模样的白面袋儿。
我梳着两根小刷把,发稍软软的弯下来,刚好扫着两边的耳垂。每天上午,我都拖着一条大方格手帕,如约而至糕饼坊。
糕饼坊在石板街的腰部,走过去,经过一座长长的青石拱桥。再经过一个门口倒挂着油纸伞的伞铺,再走过去是油榨厂——棉被铺——豆腐店,再走过去就是糕饼坊了。
糕饼坊的光线总是暖洋洋的,炉火映着的缘故吧。糕饼坊其实是没有灯的,只有高高天井跌下来的一排晴光。若是雨天,天井跌下来的就是纷纷雨脚;若是雪天,天井跌下来的就是盈盈雪花。我踮起足尖,手伸过去,想捉住雨和雪——它们都不肯站稳,一转眼便从指缝里滑溜了。天井的光线虽不能通明,倒也足够糕饼坊的使用了。糕饼坊的空气很厚,混着麻油的油香和猪油的油香,闻着有十分富庶的心满意足。
糕饼坊的地面也总是出奇的干净,我席地坐着,坐在一个不碍事又能让大人看见我的地方。
有些糕和饼是分时令来做的。绿豆糕和蜜浸糕只在端午前半月里做,月饼也只在中秋前做。不分时令四季出炉的是麻饼,麻球,方片糕,寿桃糕,香蕉酥,鞋底酥。香蕉酥和鞋底酥只是模样长的像香蕉与鞋底,味道是一点也不像的。
糕饼出炉的一刹那,厚厚的油香便被挤到一边去了,扑面而来是泼爽快乐的饼香。我用鼻子使劲吃着香味,站起身来,等待着同样系着白围裙的,像个大面口袋的大人将熟热的糕饼卸下,把碎饼和焦屑拢在一起,装进我的大方格手帕。
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初的等待吧,甜脆酥香的等待。
这些碎饼焦屑也不是容易得的,它们被大方格手帕包得严实以后,并不能马上落到我手里。
“大眼睛子囡囡,来,唱一个。”
我便站起来,一摇一摇,走到大面口袋们面前,由他们把我抱到面案上,我就开始唱了——“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
“大眼睛子囡囡唱的真好,再唱一个”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个书包进学堂……”“我在马路边,捡了一分钱……”
我可来劲了,唱着唱着又跳起来,两根小刷巴也不知什么时候弄散了,布鞋上的细泥也全落到面案上。不过没关系,大人们会扫抹干净的,然后再把我揽入怀里,替我重新梳上两个小刷巴。
做小人就这么好,只要逗得大人们开心,忘了疲劳,就会有好吃的好玩的,有无尽的疼爱。
一直长到五岁,每天我都能得到这样一个手帕包包。对我来说,它已经不算小了,足以喂养童年的幸福了。
2、弯弯山路
小时候多是跟随母亲生活。母亲十八岁走上讲台,一直在偏僻的深山坳里教书。二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山头,岭脚。一所旧祠堂隔成两间,小间糊上报纸做卧房,大间做教室。黑漆漆的没有天花板,因长年欠修漏雨,地上便有了大大小小的泥坑。校长是母亲,教师也只有母亲一人,十几个学生,分了几个年级,有的年级只有一个学生。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很难找到母亲的笑脸。母亲是极严厉的,山里的孩子野惯了,对母亲却不敢有半点违拗。最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发嗲的样子,这在我是无份的。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生活的压力”,只是不明白,怎么我的母亲就和别人的母亲不一样呢?母亲也有亲切的时候,冬夜里,将被子烘得暖暖的,我爬上床后,母亲替我将被条掖的严严的。她自己睡的极迟,改作业、备课、缝补衣服……我一觉醒来,昏黄的油灯仍然照她伏案的背影,闹钟在案头“嘀嗒,嘀嗒”丈量着夜的深寂。
每天放学后,母亲便拿起锄头到地里种菜,我跟着拔草捉虫,有时还帮着抬粪——不过那是七岁以后干的活了。天黑下来,别人家屋顶温白的炊烟渐已散尽,母亲就收了锄,回去做饭。
烧饭的锅台在教室的拐角。下雨天,雨水会从烟囱缝中注进饭锅,雨停了,阴潮的瓦上生出一种黑毛虫,当地人叫“瓦蛆”。饭煮开汤时,可不能揭开锅盖,热气一熏,“瓦蛆”就会下房,有时端了饭碗,在灶前吃着吃着,忽然就扒出一条黑毛虫来。
母亲晚饭烧的迟,等饭做好后,得把我从趴着的课桌上叫醒了吃饭,我迷糊着眼,一边往嘴里拨着饭粒,一边舂瞌睡,饭含在嘴里,又趴着睡着了。
下饭的菜很简单,简单得只有一个菜。份量倒是足够,堆堆一大碗,看不见油水,吃肉——那更是逢年过节的盼头。也有例外,腊月初,村里早早杀猪的人家吃晚饭时,主妇便跑过来,捣灭母亲刚点着的锅洞,拉我们去吃饭,母亲再三谢辞,主妇可就不高兴,“老师可是看不起我家,嫌邋遢?”我在一旁虽不敢做声,心里可着急了,真怕主妇生气而去。母亲终于还是解下了围裙,路上告诫我:可不许自己夹菜,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还没进主妇家的们,便闻着油厚的香了。我规规矩矩的坐在一侧,小声的吞着馋涎,眼睛偷偷瞄着油汪汪的红烧肉,巴望着好心的主妇快些儿夹给我。
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有了新鲜蔬菜下地,也总不忘摘下一把放在我家锅台上,有时根本不知道那菜是谁家送的。
周末,中午放学后,母亲便将沉甸甸的一担子压在肩头,我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这一路回家,要翻过一座山岭,过一条河渡,然后,是左一弯右一弯荒僻的山路。
我喜欢初夏时节的山路,路上被树阴遮着。树丛间开满了野花——蔷薇、金银花、栀子花……母亲偏爱那香白的栀子花,停下担子,掐一大把让我捧着。知了是夏天的精灵儿,此起彼伏的叫声连成一片阔阔的海——海面上跳跃着鸟儿清脆的对唱。几乎每一种鸟鸣的韵律,母亲都能用口哨逼真的模仿。母亲有着很好听的女中音,只是偶尔教学生们唱歌时才能听到。此时,母亲的心情难得的轻松,我更是疯魔起来,尖着嗓子,快活的大声锐叫着----直叫得路边的知了都禁了声。
不知不觉,“之”字形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岭顶。远远,就望见那方静侯着我们的大青石了。青石像是天生就卧在这儿,供路人坐着歇息的。坐在光滑沁凉的青石上;喝着刚从山涧里接的清泉;阳光透过绿叶斑斑驳驳的撒在身上;幽黯的林底深处响着神秘的“沙沙”声,想来,大概是山兔和松鼠们在捉迷藏吧。歇了片刻,身上的热汗被青石吸干,接下来,就是不太费劲的下岭路了。
下到岭脚,便踩着细软的沙石河滩,一条白苍苍的大河,缓缓的从远山流向远山。河畔丛生着芦苇,竹蓬船就泊在芦苇丛中。艄公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船上还有一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是老人收养的孤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条粗长的麻花辫子,每当她弯下身腰时,辫子就会滑到胸前,女孩拾起辫梢轻巧巧的往后一甩——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又轻巧巧落在背上。我看的迷了,不觉中也学起她的姿态——只是我的头发齐着耳根,甩出来一团乱发纷飞。
上了岸,母亲重又挑起沉甸甸的担子,我拖着酸胀的小腿,耷拉着倦怠的眼皮,真想一闭眼再睁开就到了家门口。这总也转不完的,相似的弯弯山路,什么时侯,才能见到我的小村庄?
这样走走停停,到村口时,远远的,便见着我家矮矮的屋顶上,一缕淡蓝淡蓝的炊烟,那是我的小脚奶奶升起的炊烟。
3、打碗花
在我记忆的花园里,有一株盛开的打碗花长在童年的路边。
打碗花是木本植物,初夏时节,一树墨绿的底子上缀满了盏形白花,花瓣重重叠叠,每一瓣都薄如蝉衣,打着纤柔的细褶,很像新娘穿的曳地纱裙。
每次路见她时,都极想伸手去摘一朵,可那株花树是侧向路外生长的,花树下面是一条急流的山溪。
我蹲在路的边缘,努力伸长胳膊还是够不着花枝,倒是险些儿栽进溪流。
母亲挑着担子走在我前面,她没有看见刚才极险的一幕。
母亲早已告诫过我:不许摘那花,那是“打碗花”,摘了手就捧不住饭碗。
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将信将疑,又敬又畏。这树花儿在我眼中变得神秘起来——那深深的花蕊里,是不是藏着一个会念咒语的小精灵?
这是一树开在我好奇心里最早的花儿,母亲的告诫怎么能阻止我呢,母亲的告诫只是增加了我探险的欲望。
每次走在这条山路上我都掂记着那树花儿,快走近花树时就故意放慢脚步,远远地落在母亲身后。
我不记得是不是摘过打碗花。
也许摘过吧。那花儿真是太有魅力了,有花儿本身的魅力,更有禁忌赋予她的魅力。
也许我没摘过,因为,后来我并没有捧不住碗。
我所记得的,是花开不久母亲就放暑假了。这条绕过无数山的山路,母亲和我将要告别两月。
两月后,母亲和我重新踏上这条山路时,那墨绿的打碗花树上已挂满球果。绢白的花儿,全不见了。
4、宝塔糖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宝塔糖。
宝塔糖其实并不是糖,而是驱虫药,有着一种沙沙苦苦的甜味,外形像层层宝塔,很是可爱。
我小时候似乎特别馋。母亲说有一次我站在村长家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蹲那儿吃鸡蛋面的村长,看得他没有办法吃下去,索性将两个油旺旺的煎蛋一口一口喂了我。这些都是队长老婆随后跟母亲说的,说完了还不忘夸一句:你家小敏真好吃。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记得的。有次随母亲去镇里开会,母亲的一位同事——很白净的男同事,牵着我的手,去镇上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大把水果糖。那是我第一次吃水果糖。水果糖的样子很像琥珀,用彩纸包着。
我咬下半颗含在嘴里,另半颗仍用彩纸包上。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东西。以前没吃过,以后也没吃过比它更甜的东西。(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又闻到那种水果糖特有的芳香,那是用整个春天浓缩而成的味道。)
除了宝塔糖,母亲是从不给我买糖果吃的。我总是肚子疼,脸上又有花花的虫斑,母亲便买来宝塔糖给我驱虫。后来脸上的虫斑没有了,母亲也就不再买它。
有一次,母亲到小卖部买盐和酱,我眼尖,从柜台上的大肚玻璃瓶中看见了宝塔样的糖块。我便蹲在地上,哼哼着肚子痛。母亲低眼看着我,问道,“怎么啦?好好的怎么会肚子痛?”
“肚子里有虫子,在咬我”我痛的要哭了。又禁不住抬头看看柜台上的大肚玻璃瓶。
母亲随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落在粉红的宝塔糖上,“是馋虫在咬你吧”。
我真服了母亲,什么小名堂也瞒不过她。
那次母亲没买宝塔糖,倒是买了一盒代藕粉。代藕粉是不是藕粉我不知道,反正味道是甜的,用刚煮开的米汤一冲,搅匀了,就能吃。
代藕粉被我吃完后,盒子给母亲装了针线。那是一只长方的纸盒,绿色的盒面,印着一朵粉红半开的莲花。盒子用了很过年,也许如今还在我母亲日渐年老的橱子里。(我喜欢那朵莲花。我的母亲,名字就叫莲花。)
再添一句吧,我母亲的那个同事,就是那个给我买糖果的白白净净的男同事,后来疯了。我是长大以后听母亲说的。母亲没说他是怎么疯的。
一个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疯呢?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真想看看他,然后被他牵着,去小卖部,买那种琥珀一样的水果糖。
5、雪冬
童年的冬天是以雪为背景的。一场雪落下来,得有半月才能化尽,而往往不等化尽,第二场雪又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铺白大地。
雪拉近了天空、远山、近村的距离,整个世界都被简化了,一样的单纯,一样的晶莹,一样的空旷宁静。
太阳一出,整个世界又都璀璨起来,刺刺的银线直往人眼窝里钻,叫人忍不住眼眶湿润,若是有眼泪溢出眼窝儿得赶紧抹掉,不然,准会冻成冰珠子挂住睫毛。
雪,也叫大地上的东西都丰满起来。屋后的松树成了塔林,屋前的草垛呈现浑圆的山形,柴垛成了城墙。柴草垛子是入冬前备足的,一个冬天需要的温暖全在这儿了。
电线裹得像一根根棉条,风一碰,便扑哧扑哧往下掉雪疙瘩,有时候在下面走着,冷不丁就落一脖子。
菜园里也看不见碧油油的菜了,这个时候吃菜得向干菜坛子里抓,向腌菜缸里捞,菜园里的就让它们在暖暖的雪褥子里焐着吧。
猫儿怕冷,在家里呆着,或偎在灶前或蜷在床边。鸡们缩着脖子挤在稻草垫的鸡舍里,下蛋的母鸡蹲在单独的地方,等它跳出来咯嗒咯嗒大叫的时候,准有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出生了。雪天里,鸡们是绝对不给出门的,它们的眼光短,一出门就迷路。
家里暖和得让人困倦,孩子们是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即使是大人拿根绳子将孩子的脚拴住,孩子也会乘大人转身的时候解开绳子溜出家门。第一个溜出来的总是我哥,跟他一起开溜的还有阿黄,阿黄是只狗,爱跟着我哥跑。哥溜出去后便在邻家的窗根下唤出小忠。大半村的孩子和狗都被唤出来后,雪村里便有了乱纷纷的脚印,有了胖墩墩的雪人,有了雪橇圆溜溜的滑道,有了雪球热闹闹的战场。
我没跟着哥往外溜。其实是哥不带我,他说我跑不动又总爱跌跤爱哭鼻子。许多好玩的事儿哥都不带我,比如夏天去河里凫水,秋天去山上摘果子。
我抱着猫儿站在窗前,将鼻子贴在窗玻璃上,压得扁平扁平,哈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模糊了窗子,我伸出冻成红萝卜的手将水气抹去。从我抹过的一片扇形玻璃往外看,村舍、远山更像童话里的模样。
小忠的妹妹到窗下来喊我,要我一同去踩雪。我一松手丢下猫,套上母亲的大胶靴也溜出门了,我喜欢听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可胶靴太大,拔腿的时候很费力气,总是拔出光光的脚在而将胶靴留在雪窝里。屋前屋后的雪地种满我们的脚印后,已是一身热汗了,可惜屋顶上的雪踩不到,那上面才叫平整,要是能踩着才叫过瘾。
屋后的腊梅开了,虽然那玉色玲珑的花朵被雪盖了,不过,那冻不住的冷香还是一阵一阵洋溢而出。梅树下有一只蓝花瓷碗,是母亲放的,里面有半碗谷粒,寻不到虫子的鸟雀们远远看见,一跳一跳地走近,然后,脑袋一伸一伸地在碗里细啄起来。
6、记忆里的小人儿
(记忆里总是站着一个小人儿,一个蓝格布裙的小人儿,像我又不像我的小人儿。我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有时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而那个小人儿还是当初的模样,那么天真那么单纯,永远也不会长大一般。)
童年时的快乐时光都在夏天,因为有暑假呀,长长的暑假,可以到村外的河里凫水摸鱼,可以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举着蜘蛛网捕蜻蜓——黄蜻蜓、绿蜻蜓、红蜻蜓、蓝蜻蜓……可以在半透明的星空下满晒场追逐,玩猫捉老鼠或者老鹰抓小鸡。夏天的快乐不仅仅是这些,到了夏天,当教师的妈妈就会捉一只老不下蛋的母鸡,兜一些干笋干菇,妈妈要带我走亲戚啦。
妈妈这边的亲戚只有一个,就是住在城里的姨妈。一年中,妈妈也只有暑假的时间才能出这一趟门。摆脱家务和工作,在姨妈家清清闲闲地做几日客,把积压了一年的话跟姨妈细细的叙叨,叨一通宵又一通宵。
去姨妈家的头天,妈妈收拾衣服的时候就兴奋了,把箱底的两件青底碎花褂拿出来,套在身上比过来比过去,看看有没有变大或者变小。房间里充满了明亮的樟脑丸味儿。这两件碎花褂似乎只为一年中这趟出门而备的。平常的日子,妈妈只穿蓝布褂子和灰布褂子。这两件碎花褂子是姨妈给扯的布。妈妈自己是舍不得的,再怎样喜欢,站在柜台前一遍遍用眼光抚摸,狠不下心说一个“扯”字。妈妈的俭省在村里是有名的,也有人背地里说她小气,豆腐都舍不得吃,一年只买三回肉,说来还端着公家的饭碗呢。“总要积攒几个钱盖房子吧,我们家房子又破又矮的,”妈妈说。似乎有了新房子,我们家的生活就会靠上一个安稳的岛屿,就可以放开来过了。
妈妈也给我换上一条蓝格布的连衣裙——惟一没有补丁的衣裳。村子里的孩子都知道我要进城走亲戚了,很羡慕,好像我要去的地方是北京似的。
那可真叫走亲戚啊。从早上露水没干走到中午脚踩头影,走到一个叫“仙源”的老镇,再搭客车到城里。有两次,眼睁睁地,看见汽车尾巴变成瓢虫屁股,消失。“谁叫你走的这样慢,就差几步,车走了。”妈妈沮丧的回头望我。错过汽车,还得走,而我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最后一点力气也被瓢虫屁股带走了。
这个时候,妈妈会描绘出一幅美好景像来哄我:“姨妈家买了好多西瓜汽水等你呢。”可我现在就想喝汽水,想喝那一摇一摇就滋滋儿窜细沫沫的汽水,那汽水喝到嗓子眼里又凉又辣,让人止不住咕嘟咕嘟大口猛喝,跟着,肚子便玩戏法似的,一股气一股气的往外冲,冲的眼泪花花直冒,痛快极了。
车站边倒是有一个卖凉茶、汽水、苹果和香瓜的小摊,一个有着核桃一样笑脸的老奶奶,眯眼看着我。妈妈买来一碗凉茶一碗汽水,竟然,还有两只苹果,妈妈说:“苹果留一只给表姐,啊?”我一下子就涨足了劲。
我双手抱着留给表姐的红苹果,一步一步走在进城的马路上。马路两边是绿荫荫的梧桐树,梧桐树外是青青稻田,田里的蛙声和树上的知了声像两军互不相让的部队,又抵触又融合。苹果在我手里越来越不安份,但我不能吃掉这苹果,我喜欢表姐,她一笑起来嘴角就有两个水窝窝儿,一漾一漾,我愿意看她接过苹果时欢笑的样子。
终于走过了青青稻田,两边是高高白白的楼房了,妈妈把装着母鸡的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回头催我:“快点快点,咦,苹果呢?”我低头看看两只空空的手,苹果?哎,妈妈,你不知道拿着苹果走这么远的路有多累么,苹果被我装进肚子里啦。
对于我这个憨憨的乡下表妹,表姐是喜欢的,喜欢得不知道怎样表达出她全部的喜欢。表姐拿出抽屉里所有的蝴蝶结和发夹来打扮我,一会儿把我的头梳成小麻花,一会儿梳成马尾巴,一会儿又端来一盆清水给我洗头。我任由她摆弄,因为我是那样的对她着迷,丝毫也不愿违抗她。尽管她把我的头皮拉的很痛,还把皂水弄进我的眼皮。
表姐的小同学们也喜欢我,教我唱歌跳舞,用红汞给我点眉心,用痱子粉拍我的脸,想让我显得和她们一样白。她们对表姐说:你表妹和你长的一点也不像,眼睛那么大,双眼皮那样深。她们领我上街,看下午场的电影,《追渔》、《天仙配》、《牛郎织女》……每人都带一条四方手帕,擦汗和手上的瓜汁,也擦被古装戏里的哀怨弄出的眼泪。看完电影,她们又带我逛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楼上楼下,整个城里的漂亮玩意儿全在这儿堆摆着。表姐带我挤到卖玩具的柜台前,指着一个穿蓝格布裙的娃娃对我说,你就是这个布娃娃。这个布娃娃在粉红粉白的布娃娃中间,有点羞涩的样子。我一下子便喜欢上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穿着蓝格布裙的娃娃,一下一下眨动大眼睛的娃娃,不仅仅是因为她像我。村里的霞、晔、萍,她们都有自己的布娃娃,虽然布娃娃是她们的妈妈用旧棉花和碎布头做的,有点丑。我一直就没有布娃娃,也没有人觉得我很需要一个布娃娃,当我被大人忽略,孤单地坐在惊恐而黑暗的角落时,没有人想到得有一个布娃娃陪我。
后来几天随表姐逛百货大楼,我总要去看一看那个蓝格布裙的娃娃,感觉这个娃娃已经是我的了,虽然它仍然摆在柜台里面。每一次去看它,我都担心它已被别人买走,被人买走它就不再是我的布娃娃了,想到这,有点伤心。表姐不知道我小小的心事,她总是学着大人的口气跟我说这说那,领我东转西转。她把她的许多小玩意儿都给了我,如果这个布娃娃是她的,我想她也一定也会给我的。可她没有布娃娃,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布娃娃。
好在,一直到我离开姨妈家时,蓝格布裙的娃娃还好好的在柜台里呆着。也许现在还在里面呆着。
(很多年过去后,我还记得那个穿着蓝格布裙的娃娃。我记忆里那个长不大的小人儿手里,也有这样一个布娃娃。不知道这个布娃娃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并不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会被我的记忆留下。)